也说互联网时代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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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电视剧里的城市景观时,总感到怀旧,尽管相去不过二十年。今天的技术,可以做到在摄影棚里尽量再现它们,但人物在其中行走、思考、交谈的器物、建筑、风貌,总不可能和当时严丝合缝了。而且,这样做多少有点吃力不讨好,即使把“还原”这件事当成学术考证去做,能得到的终极成果,也只不过和当时的庸作相当。毕竟人家是在过去记录过去,已占了先天的优势。止庵为写《受命》,逐日翻阅了八十年代北京的各种报纸,此书在豆瓣上却博得一句“用旧观念写旧故事”的差评。差评本身不论,问题是,除了观念与器物的还原外(这实在相当不容易了!)之外,读者在期待什么?
所谓记忆,是要有一个今天之我作为主体的,回忆这种事,本就谈不上完美的客观。最理想的状态,是有一个站在今天立场上的幕后叙述者,带读者俯瞰或平视人物,又不妨碍人物自己的观念,更不能抢戏。这需要很精细的处理,才能达到理想效果。
有时候,为了不让叙述者破坏气氛,又要体现出回忆两端这种微妙的差异,在讲过去的故事时,需要稍微把故事提高那么一点,给人物赋予一点超越的瞬间。这里不能太过,否则就做作了。高手甚至可以在日常中达到这种超越,如雁过无痕。曹雪芹是最明显的例子。
记忆是主观的,也是私人的。我们需要拿事实校准它,但在选取校准的材料时,我们本身已经表达了某种态度。所以,观念和事实作为记忆的两轴,并不是相互垂直的那种。刚才拿曹雪芹举例子,正是因为他描绘了一个不重视他下重笔描写的人事的世界,这种张力是记忆作为艺术的魅力所在。每个人都可以建造自己的记忆宫殿,尽管这在互联网时代面临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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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一篇文章流传颇广。中文互联网正在崩塌,一个很大的题目。虽然这类与“当代记忆”有关的话题是我感兴趣的,但不知为何,一看到题目,就生出一种反感。可能是“崩塌”这个词,有一种浓浓的自媒体味道。
我对自己语感的自信是有理由的。读完正文,发现果然是一段只有一句话的自媒体文风。作者拿在百度上搜不到马云早期事迹来论证观点,又说自己苦于研究“牛人”缺乏材料,我好奇“牛人”是指什么,看了看这个自媒体的其他文章,发现“牛人”其实是当代中国的各路互联网企业家。这让人有点哑然失笑了。如果让我从消逝的早期互联网带回点什么,门户网上某篇马云或其他“牛人”的报道一定优先级很低。
我不是否认“牛人”的“牛”,不过,正是“牛人”和人们内心深渊中对“牛人”的向往,引向了互联网的中心化,与前一个时代互联网的消散。所以,我认为不能既要又要。这和“崩塌”这个词映射出对互联网的认知,是一致的。
互联网谈不上“崩塌”。把消散的过程当成土崩瓦解的过程,是拿今天高度中心化的互联网,去比照万维网加BBS的时代了。互联网时代就是这样,虽然两个时代相隔很近,而且有相当清晰的传承(很大一部分门户网站跨越了两个时代),但从时代精神来说,有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之感。即使在两个时代间过渡的人很多,感觉到的其间差异也未必相同。所以,这里只是个人看法。
我要俗气地提到资本。一般提到互联网时,都会说这是知识密集型行业,不过它其实更像资本密集型。随着互联网的覆盖范围扩大,基础设施的开销与日俱增,需要雇佣更多的工程师去解决复杂的问题,越来越多的金钱流入这个行业,这种循环中,几家巨头拿走了绝大部分。在万维网末端飘荡的活人们仔细研究着大搜索引擎的SEO策略,把标题弄得千篇一律。
钱可能也不是唯一的问题,很多BBS虽然还在那,但内容已经永远停滞,不会再有人发言。很大程度上,是人类在随波逐流与惰性中,半主动半被动地选择了中心化。去中心化其实永远只能是一个概念了,会有一些实践,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不可能再回去了。注视着这条单行线,可以看见人类心理中的某种深渊。
互联网如今成为了基础设施,现代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再也不能承受它的“崩塌”了。但在上个时代,我们似乎有一种矛盾的默契,认为它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是要消散的,但也是永恒的。这一点,是人们心中的某个公认的故事,很难用理性的方式具体论述。但是,经过那个时代的人,也许可以回忆起某种氛围。读那个年代的作品时,也可以感受一二。这种情况只有在网络可以和现实解耦时,才能发生。
万维网里的拉取请求分开了网络和本地,从FTP到BT再到电驴,除了Web端有限的图文,一切都需要下载。如今,凭借网络巨头们的服务器、带宽和收费服务,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在线观看,但对于上个时代的人来说,这种方式相当没有安全感。服务条款里,会发现那些资源都不归用户所有,用户购买的是在某时间段的观看权,和买一张电影票一样。这是从共享到基础资源的转化,在前一种模式里,自然谈不上什么崩塌。自己有责任保留自己的资源与记忆,互联网是一个共享的平台。
关于互联网和记忆,一个古老的点子是意识上传。在中心化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在科幻作品里,大致有三条处理它的路线:《流浪地球二》模式,彻底批倒批臭;《黑镜》里《圣朱尼皮罗》的模式,给观众一个光明的出口;反乌托邦模式,富人可以借此实现永生,穷人付不起不菲的带宽费。
路线三可能是最贴近现实的,但也最容易引发联想。如果记忆都不能平等的话,那我们广大劳动人民就真的没有动力为这样一个世界搬砖了。所以,即使辛辣如《黑镜》前两季,也一定要采纳第二条路线。
引起我兴趣的是上一个时代对意识上传的表述。我重温了星河写于1998年的《永恒的生命》,发现里面对此的态度是一种矛盾的美丽,是上个互联网年代特有的。
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但爸爸的研究给了我一线希望,于是我就做为第一个试验者同意接受意识编码和输入,也许我能在网络中继续“生存”。可后来从爸爸的脸色上看出,实验并不理想,也许,我的电子生命也不会支持很久?
……
我的真实姓名叫沈宁,这是我的照片。
郭威惊讶地发现,邓林竟是一个女孩子!漂亮,纯朴,看起来非常聪明。
邓林的名字,来自夸父追日的神话。
郭威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泪水一下便涌了出来。
注意,在这个故事里,技术本身的有效性是不确定的!而在中心化的今天,虽然离真正的意识上传技术还很远,我们基本已经不从质疑技术本身的角度切入这个话题了。
网络和现实形象的大相径庭,也是那个年代说到网络时,很常见的角度,所谓“聊天室那边,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从中透露出的一种将互联网视为理想化彼岸的气质,可在《第一次亲密接触》等经典作品中呼吸领会之,今日已无可寻觅。没有那么多钱,互联网也并不承载那么重的责任。
互联网并非一直都是像今天一样占统治地位的,万能的。意识到这一点,有助于让人们从“崩塌”的情绪中解脱出来,重新看待互联网时代中自己的记忆。不管我们对技术是什么观点,都会认同,记忆本身是独一无二的。
3
流行文化一直和记忆互相纠缠与渗透。到最后,把它们完全分开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本身就成了真实世界的一部分,不仅是它们单向地反映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也会被它们影响。现在看零几年的电视剧,常会觉得人物动机很不现实,太别扭,或者太恋爱脑,最常见的评论是,“现在拍肯定会被骂”。但要去看当时的QQ空间或校内日志,比这更夸张的也有(不是事件的戏剧化程度,而是价值观与心态)。有时候,把现实描绘得太现实,反而是一种不现实。
互联网也是文化载体中的一种。我们不担心书信、档案当废纸卖,运气好在孔网能多买些钱,不担心广播电台从时代史料变成卖药广告,不担心DVD出来前的电视剧母带(很多保存了纪录片没有保存的八九十年代城市风貌)放在电视台地下室不见天日,为什么只担心互联网?和所有载体一样,它不是理所当然永远保存一切的,如果传播什么重要的东西时不保留副本,不能怪罪传播的平台。
可以确定,后世的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研究这个互联网时代时,面临的问题依然是海量材料需要取舍,而非材料太少。这倒不是说,流传下来的材料一定能完美代表这个时代,而是智人的认知模式并未随着材料规模的爆发性增长而增强,习惯的依然是例证与推理结合式的讲故事方式。而且,人一生中也不可能穷尽所有琐碎的材料。简单说,能力和时间都有限。也许,人工智能可以弥补这一点,分析大规模的材料,但底层模式目前还是基于统计的,似乎离真正穿透时空的洞见尚远。
所以,互联网上的零碎材料是个人心灵史的重要砖块,但原样留给后人,不算是最佳选择。大浪淘沙总在发生,事实上,就是成了书,有价值可流传后世的也是极少一部分。当年天涯煮酒论史和仗剑天涯两个板块的热帖,借明朝那些事的东风,基本都出了书,今天还有人在读的不知几何?这么说,不是否认互联网零碎材料的价值,相反,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灵史的唯一撰稿人,所以,那是互联网——至少上一个时代的互联网——最大的价值。但是,这个责任要自己负起,这是移动互联网时代更需注意的。
并不是说所有消散的都不可惜。但值得可惜的部分,更多是从互联网被淘洗,走向流传的这条路为何中断,而不是互联网上的材料本身。后者总在发生,前者则是互联网之外的问题了。这可以举出很多例子。还拿天涯举例子,那上面有很多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悬案讨论,虽然大多数“推理”部分很不靠谱,但其中有很多侧面反映了数十年前的社会风貌与观念,是其中有价值的部分。欧美关注度高的当代悬案很多都有不下十本书出版讨论,为何我们的当代悬案却不见整理成一本材料丰富的调查报告?李佳佳在香港出版过一本朱令案的书,虽然有其欠缺之处,但质量也远远胜过全部互联网贴了。所以,互联网大浪淘沙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衔接的管道尚不充分,比起前者,后者似乎是更本地化的问题,但这里不准备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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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在某个Ted还是哪里听过,智人最终灭绝了尼安德特人,是因为开发出了讲故事的复杂能力。这让它们能团结起来,将个体更强壮的尼安德特人逐个击破。回忆的力量也是这样,我们需要弄清楚自己的来路,留下自己的故事。互联网如今消弭了信息的障碍,但反而让故事更同质化了,这不知道是否符合初衷。
故事总可以讲下去的。没有中文互联网,还有互联网;没有互联网,还有图书馆。某种记忆的消散与以另一种形式沉淀,也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最低的使命是真正讲一个来龙去脉清晰的,个体的故事,这种基本的事情在精心设计的注意力诱饵不断挤压个体经验的今天,也许是一个新挑战。
而人类定义的故事是否是全部故事呢?很多海鸟为何选择那样的迁徙路线与繁殖地,尚不能从人类角度给出圆满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