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历史的幽灵与恶灵
《漫长的季节》是一部相当多义的剧。所以,即使下面要讲的角度很小,还是想从最挑不出错的结论说起。
本剧有一个悬疑剧的壳,内核是时代群像,这是大家都认可的结论。但是,在给内核盖上壳时,出现了一种极细微的不和谐,这未必是瑕疵,也许是冰山下的潜意识,就像龚彪那本《梦的解析》里谈到的。
本剧的两条线,悬疑在明,时代在暗。悬疑线上,最大的扣无疑是二十年前的王阳之死,第一集就下给观众的“饵”,到最后一集前仍未揭开。时代线上,勾连残酷青春三人组和老年失意三人组的也是王阳,他走出宁静的桦钢家属楼,走进暗色的维多利亚和录像厅。他同时是明暗两条线的枢纽!至少在结构上,这个角色举足轻重。
但剧情里的这个角色不讨喜,我看网上对他的评论,大多是恶评,假文艺、不孝、恋爱脑等等。这里暂不讨论情节本身,只看剧外现象。
我读过我很喜欢的黄平教授对《漫长的季节》的评论,里面有两个主要结论:一,《漫长的季节》把叙述视角从“子一代”转化成“父一代”,让父一代直接发声,这是直面九十年代历史创伤的当代作品的突破;二,从沈墨的复仇到王响的救赎,这是疗愈创伤的正确方向,代表着进步与和解。
这两个结论,将《漫长的季节》的主题完美融入了主流历史的话语轨道。但过于完美了,反而让人感觉有些异样。观众对王阳的恶感,就是这种怪异的体现之一。
和解了,幕落了,“向前看,别回头”了,观众还在恼恨王阳多管闲事,那这种子一代和父一代的视角移交,能说是和平完美的吗?倒不如说,是在子一代遇到与父一代类似的社会氛围,他们的视角与认同夺舍了父一代,那个只剩躯壳的子一代却缺席了。
当代时间线里,老年失意三人组在KTV放歌纵舞的时候,残酷青春三人组在哪?傅卫军成了骨灰,王阳成了幽灵,沈墨是个没身份的人,回到桦林,回到了自己的身份,消灭元凶沈栋梁,然后和王响最终相会,引向结局。甚至隋东曲波这些较次要的“子一代”角色,都没有在当代出现。
《漫长的季节》一共有四章,篇幅并非线性分布,第三章《那个人回来了》横跨绝大部分剧情。王响是阳面的主角,“那个人”沈墨是暗处的主角,也是唯一站在当代的“子一代”角色。当沈墨上了王响的出租车时,创作者对一切事物做最终融合的意图是明显的,却显得有些语焉不详。最后,两个人只谈了王阳,那个游荡在历史里的幽灵儿子。
从剧情角度来说,王阳必须死于二十年前的时间线。碎尸案案发后,沈墨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可以隐姓埋名二十年。但王阳是王响之子,是根正苗红,完全融入桦钢体系的人,不可能离开而不被寻找。走不了,又回不去,那就没有第四条路了。
所以,救人而死,对于1998年王阳的处境来说,是一种解套。被杀和自杀都是很难让王响接受的。再进一步设问,王响需要的是一个确定的答案,还是一个“好”的答案?如果那答案不那么好,在结尾,王响还能唱响“向前看,别回头”的时代安魂曲吗?
在三人组绑架港商那一晚,王阳有一句台词:“把你在桦林干过什么,清清楚楚写下来!”注意,这里的重点是桦林,不是沈墨。这句台词,只能由那个带沈墨看桦钢“烟花”的王阳说出来,沈墨是说不出的。三人组这里很微妙的动机歧异,能引向打开一种历史无意识的钥匙。
为什么创作者单单选中了王阳之死,来做从头勾连到尾的扣?作为悬疑剧这一层面的扣,王阳二十年前死亡之谜的扣,是可以和时代剧层面的观众心理取得和谐共鸣的。两条线安然合轨,不至出现奇怪的脱节。
那么,这种和谐从何而来?这种追问反而让人感到某种不和谐。沈墨在里面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看看对话双方:王响是动机、心路历程很清晰的第一主角,这没问题。沈墨的形象则经过了比较大的整合。据说,原著小说中的沈墨是一个彻底黑化的雪穗式角色,我没看过小说,这里不做讨论。但是反观电视剧,沈墨—王响这组本该压轴的张力被引向一种黑白不分明,难以言说的田地,这是观众能感受到的。
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沈墨是桦钢乃至八九十年代转型中失落的工人阶级的象征。父母双亡,被继父与港商这样的“资本”欺凌……要素齐全。如果这样的解读成立,那在年代剧的层面上,沈墨确有资格和王响双峰对峙。但剧情里,沈墨和王响在剧尾的巅峰对话止于王阳。这是一种对主题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吗?还是说,这就是主题的一部分?
我们需要再细读九十年代下岗潮,继而桦钢衰落的这一段情节,以及创作者的态度。我们会发现,面对历史时,剧情是留有微妙余地的,这种余地,并不是说创作者拿来“下岗”这个近年文艺作品的流行元素,然后又没好好利用,而是说,剧情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把“下岗”这样时代的矛盾重点,转卸到了个人道德品质身上。
王响父子的隔空致意算是1998年剧情的高潮,他们分别将桦钢内部和外部的蛀虫——厂长和港商分别拿下,一个被父亲举报给神兵天降的纪委,一个被残酷青春三人组肉体毁灭。这里有一个很微妙的时间差,坏人遭惩治发生在九十年代时间线的结尾,但这没有改变厂子最终黄掉——在叙事时间外——的结局。但观众的目光却被善恶斗争吸引过去了。
这里的处理不知道该说是出自潜意识,还是相当聪明。创作者并非不知道时代自己的问题,但他一定要派出奸角来顶雷背锅。在发出“别回头”禅语前,王响放不下的是徘徊在历史里的幽灵儿子,可不是下岗后阶级跌落这件事,否则,救赎与和解的格局就小了。再进一步,就要问了:九十年代时间线里,整座桦林城里,桦钢之外那些“不可见的”小手工业者、服务业者算不算人?新左派文艺批评家可能觉得,改革开放前这些人都不存在,毕竟城乡都不流通,桦钢人看不见的人,能算人吗?
沈墨和傅卫军这对姐弟,王阳之外的三人组另两人,就是“流动”来桦林的一部分。他们的命运,终究很难像王阳之死那样成为压轴的“饵”。这让最后的沈墨—王响对话的平衡,向王响那边倾斜过多了。但反过来,站在沈墨的视角,事情也是一样:王阳这个幽灵并不对沈墨构成决定性的困扰。
剧情里,沈墨求王阳跟她一起离开。历史的面向上,事情的本质是,沈墨无法带王阳一起离开。沈墨是历史里爆裂的那一部分,闻一多所谓“火山的缄默”的那一部分,而社会变革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靠诗。
当自己维多利亚的服务员工作受到父亲的质疑时,王阳有一句台词:“(都是工作),还分个高低贵贱?”注意,“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是上个时代的台词,王阳没有说类似“爸,你这就不懂了,商品经济了,赚到钱就好了,谁管你那么多……”这样的话。别看总吵着要去北京上海,这其实是个恋旧的幽灵。
沈墨被另一个历史的幽灵缠住,或者说是恶灵。整个当代时间线的矛盾起点,也是这个恶灵——沈墨的禽兽养父沈栋梁——把沈墨诱回桦林。和九八年那被王响父子拿下的俩小丑相比,这恶灵才是元凶罪魁。
王阳是一个时代感很鲜明的幽灵,但他偏偏是以某种晶体一样永恒——附着在诗行上——的面目出现的;与之相对的,沈栋梁是一个在人性深处驱赶不散的恶灵,但他偏偏要以一种历史的面目出现,一直炫耀着他和那些身居高位的“老战友们”的关系,用来让旁人忌惮。
想一下,如果是沈栋梁与那些“老战友们”构成密集网络的,那个桦钢黄掉时间线前的封闭熟人社会,恐怕沈墨连逃离松河,来桦林上大学,摆脱控制的第一步都走不出,遑论其他了。这不仅在属于桦钢与王响的叙事线上,扎入了一根让人不舒服的毛刺,也让站在历史里的沈墨本人更难以被看清了。核心问题是,每当变幻时,谁来承受代价,这是宿命的,还是人为的?以沈墨还是王响的方式面对时代,界限又在哪里呢?
但这种无法直视,深不见底的历史深渊,又怎么能在出租车上那短暂的时间里说清楚呢?所以,复仇到救赎,成了一种进步,而非对峙。恶灵没有在当代剧情里生长成巨型怪物,是创作者的留情。幽灵则只能留在过去。
就像马德胜脑子血管堵了以后,反而和过去对上了话一样,王响在出租车上的两个问题,同样是在无常里以一种类似开悟的方式,和过去接头——没有杀人,我们没什么错;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他是为了救人,我们在历史里留下的一页终究是有意义的。然后雪落下。
命运就这样暂时成为历史的解药,有一种隔江相望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