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版本的唐老鸭漫画版《奥德赛》对比

迪士尼漫画对西方名著与传说的致敬、戏仿数不胜数，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今天我们将看到的是鸭子们与《奥德赛》的联动，迪士尼的画家们似乎很钟爱这个题材，以中文引进的至少就有两个版本，也是我们今天要比较的。另外，还有好几个版本也涉及了这个经典的史诗（最后会概述）。我觉得，这个题材这么受改编者欢迎有两个原因，其一，故事的基调是流浪与探险，没有什么黄暴内容，非常适合迪士尼漫画的调性，改编起来毫无困难；其二，《奥德赛》的人物设置和我们的鸭子主角们也分外契合，奥德赛的故事实在太适合倒霉又总能化险为夷的唐老鸭，守望英雄归来的珀涅罗珀与忒勒玛科斯自然是黛丝与三只小鸭，而安提诺俄斯这种讨厌的公子哥角色，当然是非葛莱史东莫属了。

中国读者至少能见到两个以《奥德赛》为蓝本的鸭子漫画，其一是创作于1995年的《唐德赛历险记》，代号D92228，首次发表于丹麦，2007被引入中国时翻译为《荒岛惊魂》，见于《终极米迷》第四期《荒岛惊魂》中，也是这一期的封面故事（以下称之为“丹麦版”）。另一个是创作于2019年的《流浪的奥德赛》，首次发表于荷兰，2020年被引入中国时翻译为《海上流浪记》，见于当年《米老鼠》杂志的10月下期（以下称之为“荷兰版”）。两个版本都脱胎于《奥德赛》，表现手法和艺术效果上却有不小的区别。对它们进行对比，不仅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可以管中窥豹，看出一些不同体裁迪士尼漫画的风格区别。

首先要提及的是篇幅。丹麦版是一个口袋书上的长篇故事，一共画了荡气回肠的69页，而作为一个杂志故事，荷兰版只有14页。这一部分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是由体裁的特点决定的。一般的印象是，口袋书上每页3行的丹麦、意大利故事一般都画得很长，情节的起伏比较充分，而杂志上每页4行的故事多以插科打诨的小故事为主。根据我开着翻译软件逛德国、意大利那边迪士尼漫画论坛的经验，那边的读者一般把每页3行的迪士尼漫画看成是比较正式的故事，杂志上的每页4行故事，在他们心中就是画报式的小故事，地位不太能和前者相比。当然，从卡尔·巴克斯到当·罗萨，美国那边所谓的迪士尼“正典”漫画家都是画每页4行的故事的，所以3行和4行故事到底谁是正宗，这还真说不好。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如果接触迪士尼漫画的时候刚好是2005年以后国内引进口袋书，杂志故事质量下滑的时候，可能会觉得相对于口袋书故事，杂志故事有点幼稚。但如果是经历了九十年代到世纪初国内杂志的巅峰期，读着巴克斯、罗萨包括范霍恩、马科·罗塔、维卡这些4行故事大师的作品入坑，肯定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当然，这就扯太远了。

然后是故事本身的改编。毫无疑问，在改编这个方面，更尊重《奥德赛》原著的是丹麦版。需要注意的是，有些地方是限于篇幅，荷兰版没有充分展开，有些地方倒未必和篇幅的限制直接挂钩，事实上，虽然荷兰版的篇幅短上许多，但它的情节采纳的一些和原著不同的改编，相对于丹麦版来说，反而是让情节更复杂的。举一个例子，在丹麦版中，影射奥德赛之子忒勒玛科斯的三只小鸭是留在黛丝（珀涅罗珀）身边，在家乡等待奥德赛归来的。而在荷兰版里，三只小鸭戏仿的是奥德赛身边的船员，没有留在家乡。很明显，为了尊重原著的情节，前者的处理是牺牲了一些情节性的，因为这个故事的主视角在奥德赛身上，必然是三只小鸭跟着一起冒险更热闹。其他的区别则主要体现在情节详略上，我们不妨列举一些。

• 原著里，奥德赛被卡吕普索困在奥古吉亚岛上整整七年，两人一度有所缱绻，但奥德赛最终矢志返乡。丹麦版用比较多的篇幅表现了这一段，还画了被卡吕普索喂胖的肥宅唐纳德形象（哈哈！）。荷兰版此处一笔带过，仅用几格漫画交代了奥德赛被卡吕普索诱惑的情节。
• 原著里，女巫喀耳刻滞留了奥德赛一年，她一开始把奥德赛的船员都变成了小猪，但在守护奥德赛的宙斯之子赫耳墨斯献计之下，奥德赛最终击败了喀耳刻，两人化敌为友，喀耳刻还帮助奥德赛通过了塞壬女妖们的海岛。丹麦版基本上完整地交代了这一段情节，荷兰版则简略很多，仅仅交代说奥德赛与喀耳刻战斗，并且逃走。
  • 很有意思的是，在这个情节上，两个版本也有一些共通之处。两版漫画都没有错过把船员变成小猪的经典情节，看来这一段太适合漫画改编了。另外，两版漫画中，饰演喀耳刻的都是玛奇卡女巫——这也是自然而然的。
• 原著里，奥德赛回到伊萨卡岛后，在雅典娜的帮助下先变成乞丐的模样，混在珀涅罗珀的求婚者中，上演了一出扮猪吃老虎，终于和珀涅罗珀相认，赶走了安提诺俄斯等一群求婚者，忒勒玛科斯也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丹麦版基本再现了整个情节，包括奥德赛家里的老狗、保姆通过奥德赛的脚认出他来这些原著里的小细节。荷兰版则同样一笔带过，奥德赛一回家就如天神降临，直接引向大团圆结局。

从这些情节的详略中，我们可以注意到，因为丹麦版有充分的篇幅展开，它表现的不仅是冒险情节上的更曲折，还有人物形象上的更复杂。在荷兰版中，卡吕普索和喀耳刻这两个角色都被平面化地塑造为奥德赛归家路上凶恶的敌人，丹麦版则更贴合原著，对这两人做了比较圆形化的刻画。我们可以从这些细节中看出创作者的用心。

最后要说荷兰版独具匠心的一点。虽然在对原著的改编上，荷兰版和丹麦版存在着一定距离，但这个版本也不能单纯地看成丹麦版的弱化版。它另辟蹊径，在短短14页的篇幅里用了很特殊的叙述方式，让漫画有了独树一帜的表现效果。简单来说，荷兰版比较巧妙地利用了叙事学里的“多层叙述”概念，现实中，唐纳德正和侄子们在海上漂流，他给三只小鸭们讲起了奥德赛的传说，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是由唐纳德、三只小鸭和黛丝们“饰演”的，但现实世界的故事也在正常进行着，并且和传说故事用一些幽默的元素勾连了起来。比如说，传说中的奥德赛与船员们漂流到一个岛上，偶然发明了薯条，现实中的三只小鸭们则一直闹着要唐纳德买薯条。这样的情节让人会心一笑，虽然离原著是越来越远了，但却起到了一种相当生活化与幽默的表现效果。

或许我们能从两个版本的区别中，给两个版本对《奥德赛》的继承下一个更准确的判断。丹麦版在用最大的努力还原原著，与其说是致敬，还不如说是一种重述，可以说，作为一篇迪士尼漫画之前，它首先是一篇《奥德赛》的少儿版漫画，只不过人物换成了鸭子世界的角色。荷兰版则更多是以一种戏仿的心态来对待《奥德赛》的原著，有继承，但更多的是创新。不过，在这些区别之上，还有两个版本同属于迪士尼漫画的共通点：考虑到目标人群，为了降低故事的“重度”，也为了更符合主角唐纳德的特点，创作者有意地对奥德赛进行了祛魅，突出了他身上很多人性化的侧面，他在历险中的彷徨、贪生怕死、犹豫……但是，和唐纳德一样，这种祛魅终究没有滑向反英雄的那一面，主角仍然是一个英雄，一个普通人可以理解与向往的英雄。

最后要交代一句，如一开始所说，迪士尼漫画对奥德赛的改编还不止这两个介绍到中国的版本，我能找到的至少就有另外两个。一个是维卡画的丹麦杂志故事，标题是《奥德赛》，代号D96308，根据情节介绍来看，似乎是唐纳德向黛丝回忆一段自己当海员时的冒险，不太好说是不是直接使用了《奥德赛》原著的情节，看上去更像一种致敬，或者用典。另外一个版本是1961年出版的63页意大利口袋书故事《唐纳德的奥德赛》，代号 I TL 268-AP ，似乎史高治也在里面出场了，相当热闹。这个故事在意大利被重印了很多次，人气相当不错，2010年英国出版一套《迪士尼漫画改编经典名著系列》时，也选用了这个故事，而没有选择介绍到中国的丹麦版故事。看上去，这个故事有它的过人之处，但在真正读到前，还不能对它下太多评论。我好奇的是，1961年是一个比较久远的时间了，从这个故事的情节里，除了迪士尼漫画本身的变迁，从这种漫画式的重述中，我们会不会看到投射在《奥德赛》这种经典作品上的，西方世界本身的观念变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