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电影浅考
最近在贴吧看到有人去了《且听风吟》取景的酒吧,唤起了一些当年的回忆,关于如何知道有这样一部改编电影,又如何从某个互联网深处的BT种子站将此片拖到硬盘里,然后从另一个地方拖来了英文字幕。在很多中文资料里,这部1982年的电影都是以一个村上小说改编电影失败的模范形象出现的,多半还会补刀说由于这部电影的失败,村上后面就很少授权给导演翻拍他的小说了,等等。
关于村上本人对这部电影的表态,最近一次大概是在《读卖新闻》上为此片导演大森一树写悼文的时候,导演刚过世不久,去年11月12日因白血病去世,终年70岁。他如是说:
他想把小说《且听风吟》改编成电影,所以来找我,但那时我们两个都还是刚刚起步的阶段。他刚刚拍了《橙色快车》和《希波克拉底们》,正式作为电影导演出道,而我则刚刚出版了处女作《且听风吟》,我们处在类似的人生阶段。我看了《希波克拉底们》,完全被它的新颖与感性所折服。他也喜欢我的书,“这个世界一定只有我能刻画出来”,我们就这样聊开了。因为我们都是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在电影《且听风吟》中,大森先生尝试了各种实验性的尝试。他试图描绘与《希波克拉底们》完全不同的世界,积极采用了法国新浪潮的技巧,尽其所能地将我的小说世界搬上了银幕。有些地方达到了预期的有趣效果,但也有一些地方感觉不太协调。我几乎不知道这部作品的社会评价如何,商业成绩如何。我只能大致想象肯定是褒贬不一。
从个人的评价来说,我认为大森先生在这部电影中“不顾前后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及请了真行寺君枝、小林薫、巻上公一这三个个性鲜明的年轻演员,并让他们充满活力地表演,这两点是我最为看重的。关于这部电影,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从语气上来看,好像这并不是太积极的评价,也许村上不喜欢这部电影的判断其来有自。在找到更具体的资料前,只能说,村上欣赏导演做出的尝试,但大概并不满意成片的效果。不过,至少他指出了一个事实:导演在实验性上对小说有所继承,而且事实上比小说走得更远。这里村上专门点出了新浪潮,我们既看到了它对导演的风格产生的影响,也看到它是如何和村上本人的风格产生共振的———这也正是站在现代性大门口的原著,村上的处女作,继承的遗产之一。我们可以列出一些方面。
- 鲜明的剪辑风格:剧情的连贯性被打乱了,剪辑相当抢戏,定格、闪回、画外音、实景等等频繁出现。
- 政治与社会主题:电影捕捉到了村上原著中那贯穿在行文中的历史残影。原著中遥遥若现,隐隐成为主角PTSD来源之一的“落幕的1968”仅仅是惊鸿一现的阴影,转化为电影中的一段黑白影像后,则更能让观众感性地认识政治动荡对年轻人心灵的影响。在小说结尾,酒吧老板“杰”最后那句轻描淡写却石破天惊的“打仗时,很多人在中国死了”也得以保留,反而是原著中DJ高呼“我、爱、你、们”之类的夏日青春成长式情节被弱化了。导演似乎在刻意加强电影的硬度,而对原著轻盈与怀旧的一端照顾有所不足。这是否是村上对此片不十分满意的原因之一?
- 新演员与业余演员:“鼠”和“杰”分别由音乐人巻上公一与坂田明饰演,饰演“我”的小林薰与饰演四指女孩的真行寺君枝也刚出道不久。事后看,应该说演员略显生涩的表演和原著的主题是契合的。(当然,“杰”一点也不像中国人)
从一个普通观众与读者的角度,我还是认为电影相当好地再现了小说的某种气质,一种干燥无聊,以至于简单到只有一片空白,但又隐藏着某种复杂阴影的气质。正如小说的背景———1970年夏所暗示的那般,场景似乎发生在一个狭窄的KTV包间中,左边隔壁是一群要毕业的年轻人在大吼五月天,右边隔壁是一群陪老板应酬的中年人在低吟陈奕迅,总之都是充满着生命力。与两边的活力四射形成鲜明对比,这个包间里没人唱歌,只是坐在KTV明暗不定的光线下发呆,打瞌睡,没有具体的心思。
在读原著时,我就有一个模糊的认识,虽然小说被蓄意涂抹上了一层超现实的色彩(火星的井,哈特费尔德),但它涉及的核心必然是极其现实的。虽然显得潇洒与疏离,但至少在这篇二十九岁的处女作中,叙述者的心是相当热的,这是一种只能属于处女作的气质。
我有幸找到了英语世界的粉丝对村上作品的“寻根之旅”,他去了村上12岁后生活的兵库县芦屋市,那里有一个立着猴笼的公园,在《且听风吟》中描写“我”与“鼠”半夜开车撞到公园柱子时,作者很可能想到了那里。在那个场景里,作者很突兀地来了一笔“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猴儿们怒不可遏”,如果有原型,自然更好理解了。
电影是在神户取景拍摄的,导演也没有打算把拍摄地和剧情设定分割开,电影拍到“我”拿着名册找高中女同学的联系方式时,名册上写着“兵库县立神户高等学校”。严格来说,这一点不是那么符合小说的设定,原著中明确写到城市很小,数万人口,居民生活水准不错,“差不多都住在带有小院的二层楼里”,显然是贴着村上本人度过青春期的芦屋县写的。这大概是一种遗憾,尤其在导演本人和村上都出身于这座城市的情况下。(他们都毕业于芦屋市立精道中学,所以村上给大森的悼词中写到“我们都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
说回到开头的酒吧,是神户一间名为”half time“的酒吧,电影中可以清晰看见酒吧的真名。从帖子里的照片来看,1978年至今的岁月几乎没有给室内陈设留下太多痕迹,大概是刻意保留复古风格,用来给书迷到此一游与感怀的?至于1978年与小说中1970年日本的爵士酒吧是否存在风格的更替(试想1994年与2002年的北京酒吧,风格必定经过了反复迭代),就只能留待专家考证了。
如果有时间,我忽然想把久负盛名的《深夜食堂》找来看一看,不知道是否能在小林薰身上找到《且听风吟》中“我”在平成年代的身影。无论如何,感谢创作者在影像化这样一部小说这个艰巨的任务上做出的努力。原始的年代(1970),对原始年代施加影响的年代(1968),文字的年代(1979),影像的年代(1982),一直到今天的回响……如此多重的时空,最后却能凝结在一些年轻与鲜活的脸上,这是难以想象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