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羊羔
在傍晚和老婆出门散步时,路过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正中心上,躺着一只血肉模糊,死去不久的白鸽。车水马龙,城市秩序如常。我们不能在那里停留太久,只有匆匆离开,心中怏怏不已。
我们猜想它是在低空飞行时与汽车相撞,发生事故。虽然鸽子在城市中随处可见,但事实上除了狗、马这种智商高又被人类长期驯化的动物之外,即使在城市里与人共存很久的动物,也很难根据人类行为调整自己在自然环境进化下的行为方式,尤其是那种当下的反应。之前读猫行为学时就发现,猫的绝大多数行为都是一种刻板与固执的条件反射,它们的头脑里很少存在因果关系。举例来说,在流浪猫狗同时生存的郊区,猫发生车祸的概率远大于狗,因为猫虽然反应比狗灵敏,发现来车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前乱窜,反而会和车撞个正着,狗则会形成一定因果关系,老实在原地等车过去。猫犹如此,鸟何以堪?
这让我想起沈从文《湘行散记》里“羔羊夜鸣鸭窠围”的场面。那是一个相当沈从文式的,作者与世界保持了恰当的距离的场面,在足够亲近中有一点点缓慢的上升,却不必上升到俯视众生的地方。
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作者连用了“固执”与“柔和”两个词,来给夜泊中听到的羊叫声下定语。这很难说是随意安排的,因为作者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我想从后一个词开始谈。“柔和”带给读者的感受,自是一种显性的悲悯,且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宗教式气息,离开母亲的羔羊,柔弱的,无助的,不久将死去的,作为祭品而牺牲的。与宗教典籍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羔羊并非那唯一沉默的生物,而是在单调与固执地叫,甚至连哀鸣也不是,就只是叫而已。正是这一线区别,能让这里的场景与一个托尔斯泰笔下的宗教式场景区别开来。即使是刻板动作,在沈从文这里,生命依然需要对无常的命运作出某种反应。
这就是所谓“固执”之所系了。如果“柔和”的指向情绪是一种对无常中的生命的怜悯,那么点出生命在命运前的“固执”,几乎是将这种感情上升到了慈悲。这种条件反射式的固执,是动物的,当然也同样是人类的。沈从文笔端的人物群像在从那个凝滞的,原初的空间被抛向一个变幻不已,光怪陆离的时代时,几乎人人的精神世界中,都带着这样不假思索,自己也毫无意识的固执。在《湘行散记》的另一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在长滩的水手们身上,出现了这种固执的一个具象化的,在肉体世界的投射。
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激流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追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沈从文反复表现的生命形式,它绝非田园牧歌式的,其中不乏无意义的残酷,就像在条件反射下被惊起,却被人类工业文明的成果碾得粉身碎骨的野生动物。沈从文对这种生命形式的态度,是复杂与无痕的精神世界整体,难以用单一词汇概括,我们只能说,他试图在文字中永远留住某种生命形式,它是动物性的,却彰显了人类的尊严。
于是,在城市的深夜里,我最后一次想起十字路口死去的白鸽,以及无数个我们在它身上的倒影。我好像很模糊地懂了,将死的羔羊如何能引得泊客心里又忧郁,却又同时“软和得很”。